跳至主要内容

当我谈论读书时,我谈些什么 (三)

升入初中之后,我开始阅读哲学书籍。两本起到入门引荐作用的书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这两本书深入浅出,是极好的启蒙书。同时这两位又都是大哲学家,自然不会满足于简单的介绍,借由评判各家,也间接地阐释了自己的思想。
以此为指南,我陆续读了一些哲学著作。读文学的时候,我是旁观者的心态,读之前也不会有太多成见。哲学涉及到许多具体的问题,我自己早已有了一套观点,阅读过程更像是一场对话,有时聊得很愉快,有时则是激烈的争吵,这是很有意思的体验。我读《论语》这样的书,有时会觉得索然无味,因为其中的观点已经深深植入到中国传统之中,我在潜意识里已经默认是正确的了,读起来像是重复啰嗦一些理所当然的事实。而读《理想国》的时候,我却觉得很多观点都难以接受,真希望能加入到对话中,直接对苏格拉底发出质疑。
初中时我最感兴趣的两位哲学家,一位是弗洛伊德,另一位是柏格森。这两位都对现代文学有深远的影响。作为文学爱好者,我偏好他们也是理所当然吧。我买到过一本影印版繁体竖排的《梦的解析》,仔细研读后还试着对自己的梦进行记录、分析。柏格森薄薄的小册子《形而上学导言》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使我第一次认真思考理性与本能、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有趣的是,罗素与柏格森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在《西方哲学史》里对柏格森大力批判,未料到我却喜欢上了后者。我当年一直很希望读《创造进化论》,可惜一直找不到;现在很容易买到,却没有兴趣读了。好多年过去了,在我眼里精神分析已经成了伪科学的代表,弗洛伊德的理论大半是错误的。柏格森的理论是动人的,文笔又极好,当成文学来读是很好的,但是他的糖衣包装下的哲学观点是有漏洞的,他对数学与逻辑的理解不够深,对理性的批评并不是很有力。
限于年龄与学识,我阅读哲学著作都是浅尝辄止,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读懂没有。比起具体的哲学思想,我最大的收获还是尝到了思考的乐趣,获得了抽象思维的训练。通过柏格森,我接触到了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思想,后来成了我思想的重要来源。
再回到文学方面。我中学时读的作品基本都是二十世纪的现代派小说。这些风格前卫、特立独行、晦涩难懂的作品正好符合了我青春期时的心态:心高气傲,总喜欢故作深沉,表面扮酷又暗中想要引人注意。回想年轻时的样子,真是既可气又可笑。
第一位引我上路的标志性作家是卡夫卡,人变甲虫的故事恐怕是很多人对荒诞小说的第一印象。他的写法是奇特的,对于不久之前还在读古典的我来说尤为惊人,原来小说还能这么写。卡夫卡的小说在细节上努力保持理性客观、语言平铺直叙不做雕饰,整体上却荒诞不经。他的小说就像是对梦的描述:当我们从梦中醒来,回忆梦的内容,努力寻找逻辑线索把梦中混乱的内容串联起来,却始终无法挽回梦境的荒谬。弗洛伊德的理论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我像侦探一样搜寻线索,卡夫卡和他父亲的紧张关系、三次解除婚约都是解谜的重要提示。后来我终于放弃了这种探索,原因在于,我相信作品是独立于作家的。当我开始阅读一本书,它就成了独立的存在,允许我做出自己的诠释。作者何许人也、本意如何,对读者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对我来讲,卡夫卡小说就是对极权尖锐的讽刺和批评,是充满现实意义的,与我几年后读的《一九八四》异曲同工。
另一位奇特的作家是卡尔维诺。读他的书像是一场幻想冒险,又像是在做游戏,新奇有趣。《命运交叉的城堡》用塔罗牌来构建叙事,一副牌组就成了一个故事;《看不见的城市》像是一组寓言诗;《宇宙奇趣》以科学理论为基石大开脑洞;最有意思的还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做足了与读者的互动。有趣归有趣,我的欣赏之情还是点到为止。我对卡尔维诺,以及其它千奇百怪的现代派文学的看法始终是形式大于内容,过于执着于表面上的创新。
与前面两位相比,博尔赫斯是更学者式、书斋式的。他博览群书,知识渊博,复杂的思考对于他是精致的娱乐。读他的书,总是联想到他在书海中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地徜徉,总能体会到其中散发出的一种知识分子式的闲情逸趣。据说他曾研读《庄子》,这件事完全符合我对他的想象。我不是闲适阶级的人,更没有出世的思想,虽然读他的小说每每觉得隽永精悍、饶有趣味,却总是有一层隔膜,像是双脚悬在空中踩不到实地。
我当时读书多数是出于好奇心,想看看文学到底有多少种不同的面貌,结果读完像是擦肩而过,没在我心中留下一点痕迹。比方说以色列作家阿格农的《大海深处》,我现在一点内容都回想不起来,只记得这个漂亮的标题。还有法国新小说派娜塔莉·萨罗特的《天象馆》,我如今只记得四处泛滥的省略号了。我试图挑战《尤利西斯》,一开始虽然读得不明不白,好歹对话和人物塑造都是中规中矩的,随后一章一个写法,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奇怪,直到每一段、每一句话都撕裂变形成毕加索的抽象画,一点都读不下去了。
我没有书友交流,没有前辈引导,只是从一本到另一本书,自由野蛮生长。这种布朗运动式的四处乱撞,加上年纪小缺乏生活经验,自己搞出来的书单必然是奇形怪状的,把自己弄得好像是研究方向刁钻古怪的文学博士。很多时候,既没有多少精神上的收获(有些书压根一点都没读懂),也没有多少阅读的乐趣(合不合口味全凭运气)。年轻时好高骛远,走些弯路是难免的吧。这是我阅读纯文学最频繁的时期,接触了好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碰的书,最起码也算是见识了文学的多样性。
在这种广撒网的策略下,我还是遇到了心仪的作家,当时最喜欢的是纪德和茨威格。这两位都可以称之为古典与现代交界处的作家。他们成长于十九世纪末,深受欧洲古典传统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他们的代表作没有超出传统小说的范围;与此同时,作品的内核又拥有现代精神。比起奇奇怪怪的现代派,我还是更认同这种有继承又有发展的做法。同时,纪德既反叛又传统的矛盾性,茨威格对心灵微妙处细致入微的描绘,正好与我青春期躁动敏感的状态相契合。
这时我也开始尝试写作。读的书很杂,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也很乱,有时是仿卡夫卡的荒谬故事,有时是象征主义的散文诗,有时是颠三倒四的意识流。我热衷于搞些愚蠢的小把戏,考虑过通篇不用标点符号,或是每句都反过来写——总之就是些青春期荷尔蒙作用下搞出来的、长大后再看会很尴尬的东西。
即使是最头昏脑涨的时期,我也是缺乏浪漫气质的,甚至对浪漫化的事物持有警惕、反对的态度。我很少读诗,尤其不喜欢宗教式的、神秘主义的作品。究其原因,我从小就是个理性派。中国最占主导地位的传统儒家思想是非常务实的。中国现代教育中贯彻的马克思主义,也是推崇客观理性,反对一切唯心主义、虚无主义、神秘主义的。人的心理是非常复杂难解的,没有简单的因果关系。最起码,我相信文化传统和学校教育都是我偏向理性的重要原因。
所以,我做了所有「文艺青年」做的事,却没成为一个「文艺青年」。无论是现代文艺青年们所热衷的流浪远方,还是古代文艺青年们所热衷的田园归隐,在我眼中都有浅薄、自我感动的嫌疑。幻想流浪的最终还是在职场朝九晚五,幻想归隐的最终还是领着朝廷俸禄,或者更惨只能抱怨怀才不遇。真正贯彻理想主义的人是勇敢的,沉溺于幻想中的人则是可耻的。


文章索引:读书回忆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评论

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

读冰临神下的《死人经》

武侠小说衰落已久,老一辈武侠名家「金古梁温黄」中四位已经作古,硕果仅存的温瑞安也好多年没出过新书了。名噪一时的「大陆新武侠」同样归于平淡,成了明日黄花。在一片萧条的环境下,每当在网上聊起武侠,我总能看到有人提起《死人经》,称赞其为近年来罕有的武侠佳作。我起了好奇心,花大概一周的时间读完了《死人经》的第一卷《杀手少年》,聊聊想法。 这本书开头部分写的一般,主角惨遭灭门报仇雪恨这种故事实在太老套了。而且文字很平淡,人物对话写的尤其不好。写对话很考验作者的笔力,说什么话、怎么说话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之一。《死人经》里人物讲话差不多都是一个调调,而且偏书面语,给人感觉有点不自然。戏剧性强烈的地方、角色们互撂狠话时还成,日常对话就有些别扭。 很快地,这本书出色的情节就挽回文字上的那些小缺点了。主角被强盗掳走、卖到仇家金鹏堡里当奴隶,这时好戏才正式上演。主角在石堡里命悬一线,时刻处于危机之中,又处心积虑报仇,这段无论情节、风格、手法,明显是借鉴古龙的《白玉老虎》,专门培养杀手的金鹏堡几乎就是唐门的翻版。如同《白玉老虎》一样,《死人经》成功地渲染出压抑紧张的氛围,让读者时刻为着主角的将来提心吊胆。复仇故事讲究先抑后扬,主角前期越惨,后期复仇才越痛快。主角每天扛死尸,受虐待,自身无比弱小,处在石堡最底层,在绝望中拼命挣扎。主角陷害遥奴走火入魔、暗杀认识自己真实身份的杀手,随后被雪娘挟持,被设下三年内走火入魔的死亡期限,这一系列情节环环相扣,悬念迭起,写的特别好。读到这里,很惊讶于作者情节编排的老练,逐日连载的网络小说能维持这样稳定的质量真的很难得。雪娘教主角武功,让他和石堡千金上官如比武,这段明显是化用自《鹿鼎记》。主角落悬崖、奇遇大鹏鸟获得武功秘籍这段勉强算是俗而有力吧,武侠小说的主人公总是难逃落悬崖的命运。之后盗宝这段把之前的种种戏剧冲突一起引爆,处理的干净利落。 主角当上杀手学徒之后,故事陡然一变。虽说主角仍处在危机之中,却由被动转向主动。之前是受命运摆布,想放弃复仇也逃不掉,这时却开始主动出击了。主角从当初只有一腔愤恨的少年彻底转变成了冷静、聪明、阴狠毒辣的杀手。杀手学徒乱战这段写的很好,一群十余岁的少年间的血腥杀戮让人想到了《蝇王》。同时荷女这个角色开始登上前台,从配角变为两大女主角之一。荷女冷静沉着,办事滴水不漏,对主角衷心耿耿,几乎就是主角的女版化身。两人合练死人经...

破碎迷幻的天才之作:读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

  提起外国文学,国内读者比较熟悉的主要是英法德美俄这些大国,还有邻近的日本。其它国家也不乏璀璨名著,只是很少受人关注。比如这本《佩德罗·巴拉莫》是墨西哥最著名的现代小说,可在国内恐怕没几个人听说过。我对墨西哥文化了解极少,要不是听说博尔赫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此书极度推崇,大概率也会错过这本书。 在《私人藏书:序言集》里,博尔赫斯称「《佩德罗·巴拉莫》是西班牙语各国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也是所有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而马尔克斯更夸张,在《对胡安·鲁尔福的简短追忆》中他写道:「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所以我是抱着非常高的期待来读这本书的。读完确实感觉不同凡响,堪称天才之作。 《佩德罗·巴拉莫》非常短,还不到十万字,份量却特别足,第一次读根本消化不过来。我想很多读者读完这本书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从头再读一遍。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很普通,主要讲一个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地主,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搞得民不聊生,村民死的死逃的逃,最后整个村庄衰败成一座死城。只要了解过一点儿拉美历史或小说,对这类暴权故事不会感到陌生。《佩德罗·巴拉莫》的出色之处不在于故事情节,而在于极具开创性的写作手法。 一般来说,一部小说会有统一的叙事视角,比如第一人称、第三人称,随之会有一个或数个推进叙事的线索人物。虽然倒叙、插叙的手法很常见,但绝大多数小说还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来叙述的。而这本书将叙事视角、人物、时间、空间完全打乱了,感觉像是电影中的蒙太奇。 在小说一开始,「我」接受母亲的临终嘱托,回到家乡科马拉去寻找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佩德罗·巴拉莫。可是读着读着,内容突然跳到一个男孩子身上,他正在想念着一个叫苏萨娜的女孩。再读几页我们会发现,这个男孩就是童年时代的佩德罗·巴拉莫。接下来笔锋一转,重新回到「我」这边,「我」在和借宿人家的房东爱杜薇海斯太太聊天,她滔滔不绝、颠三倒四地讲述着陈年往事,小说内容又变成了由她来叙述。整本书都是这样写成的,每隔几页就变成了一段貌似毫不相干的内容,仔细琢磨一下又相互关联。而且这本书不分章节,也不标注叙事者是谁,读的时候一定要全神贯注,否则一不小心就搞糊涂了。随着对人物和事件的熟悉,越读到后面故事会越清晰,慢慢理清人物关系和时空顺序,但是第一次读难免会错过或是混淆一些细...

黑暗的宇宙:读刘慈欣的《三体全集》

第一次读《三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三体》在科幻圈子里已经非常出名了,不过还没有进入大众视野。我读完第一本后印象一般,就没继续读下去。转眼十年过去,《三体》的影响力持续提升,俨然成为新世纪头二十年里最成功的中文通俗小说。不仅国内互联网总提到《三体》,身边的外国朋友中也不乏《三体》书迷,搞得没读完全书的我似乎成了异类。为了搞懂「黑暗森林」「降维打击」,我终于花了一个星期,把三部曲从头到尾看完了。 三体 简单来说,三体系列讲的是地球与外星之间的星际战争。这题材算得上复古,《三体》的内容与风格都让人联想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经典科幻小说。 书中的外星人来自太阳系四光年之外的三体世界,这里有三个「太阳」。三个天体在万有引力作用下的运动规律是著名的三体问题,也正是这套书标题的由来。现在已知三体问题是无法精确求解的,三个太阳的运行轨迹没有规律,这给三体人所在的行星造成极其严酷的生存环境。过于靠近或过于远离太阳都是致命的,三体文明被毁灭了无数次,还有彻底坠入太阳的潜在危险。小说中借由电子游戏的形式,模拟了三体文明反复诞生与毁灭的过程。虽然听上去很复杂,其实不过是在说:外星人处于水深火热中,有强烈的移民外星的意愿。把三体问题换成其它危机,比如太阳衰败,这个故事同样成立。直到有一天,三体星接收到了地球发来的信号,发现地球是宜居星球,决定侵略地球。 考虑到三体人处于生死存亡之际,而且拥有远超地球文明的太空科技,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主动寻找移民星球,而是被动地监听信号。能不能收到外星信号纯属偶然,而且按照书中的宇宙观,这信号很可能具有欺骗性,回复信号要冒非常大的风险。太阳系是距离三体世界最近的恒星系统,没理由不主动勘测。对比一下,离太阳系最近的半人马座阿尔发星,也就是小说中三体世界的原型,已经在科幻作品中被觊觎无数次了,三体人没理由从未关心过自己的邻居。 以三体人的科技水平,需要450年才能抵达地球。经过漫长的450年,没准到时候地球科技已经超过三体人了。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三体人制造了「智子」来封锁地球科技发展。 智子是小说第一部中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科幻设定,也为后来两部埋下伏笔。智子是一颗高维空间的质子,在二维空间展开后雕刻成智能计算机。按照书中的说法,从高维降到低维会「变大」(不妨想象一瓶墨水,变成二维——涂在纸上——会拥有庞大的面积)。一颗质子从九维降到二维,其面积足以包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