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科学时代。无论你对科学持有怎样的态度,都无法否认科学的威力。不用去想太深奥复杂的科学知识、太遥远的人造卫星和原子弹,就观察一下你的身边吧:化纤衣物、牙膏、防晒霜、止痛片、隐形眼镜、自来水、塑料袋、电视、计算机、智能手机、无线网络、冰箱、洗衣机、空调、汽车……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事物,在一百多年前、甚至短短几十年前都并不存在。甚至看似非人造的自然事物,比如说一颗水果,能送到你的手上也要靠农药、化肥、灌溉机器、冷藏、海陆空运等多方面的科学技术。
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遭受列强轮番入侵、殖民。这是中华文明几千年来最严酷、最重大的转折点。与蛮族战斗时,即使败了总还保有文明的自尊,而这次连自信心都丢失了,经过漫长的岁月才重新崛起。科技发展决定了国家实力,「落后就要挨打」,经历过百年屈辱,中国人对此有着深刻认识。
科学的是非功过太难评说,在这篇文章里我无意探讨太宏大的命题。我感兴趣的是:科学与其它学问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威力呢?科学方法是不是比其它学问的研究方法更正确呢?
看一看科学研究的步骤吧。首先是提出问题,这自不用多说;然后是观察现象,提出解释问题的假说;接下来测试假说,根据测试结果来确认、修改或否定假说;如此循环,直到假说通过检验,成为一种科学理论。
科学方法的核心在于观测和检验。对于受过教育的现代人,这方法似乎是不言自明的。而实际上,这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伟大创举,直到十六世纪才由伽利略引入到自然科学中。在现代科学出现之前,无论东西方,理论先行才是主流。
有一个关于亚里士多德的典故:他认为女人的牙齿比男人少。尽管他结了两次婚,却从没有想过去数一数自己的老婆到底有几颗牙。因为像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哲学家认为,真理是从理性思考中得来的,理论大于经验事实,不屑于去观察世界。基于同样的道理,亚里士多德认为重的物体比轻的物体下落更快,却没想过要扔两个不同重量的物体试一试倒底哪个快。
王阳明曾经对着竹子冥思苦想七天七夜,不但没领悟出什么道理,反而着凉生了场病。经过这场失败,他开创了心学,强调「心即是理」,只要思考内心就能发现至高真理了。他没想过,是不是自己「格竹」的方法错了。要研究竹子,可以从很多方向着手:竹子如何生长?如何繁衍?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有多长的寿命?能长多高?有多少种类?什么颜色?有多硬?有多厚?有什么用途?一个种竹子的农民,论「学问」肯定比不上王阳明;可谈起竹子来,他绝对比王阳明懂的多。
如此种种,令我不由得猜测,恐怕人天生就是主观的、自大的,以为自己所信的就是正确的;经历专门的学习和训练,人才能懂得实事求是。依靠形而上学建立起来的古代物理学说充满庄严宏伟的美感,众多行星像守护天使一样围绕地球进行美妙的圆周运动,组成世界的元素均匀对称地分布,宇宙和谐完美永恒不变。欣赏这些诗歌一样的奇妙理论时,仿佛能听见交响乐在耳边轰隆作响。然而宇宙中并没有交响音乐,执着于自身美学观点的学说必然是充满主观错误的。人类作为已知的唯一高等智慧生物,容易傲慢自大,把自己的理性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历史上两个重要的科学发现应该使我们摆脱这种错觉。其一是日心说,表明地球并不处于宇宙中心。事实上,现如今我们已经知道地球处在银河系的偏僻角落,而银河系又只是无数星系中的普通一员。其二是进化论,表明人类是由低等生物进化而来,并不是神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天选之子。人类是浩瀚无垠的宇宙中的一粒小小尘埃,人类的存在转瞬即逝,没有理由妄自尊大。通过实践才能获得真理,实事求是就是科学强大威力的根源。
科学自身同样不能免于考察。所有对科学的诘难中,有两样最切中要害,最值得反思。
第一个是对归纳法的质疑。归纳法是科学研究的根基,科学家通过观察个别现象,进而归纳出普遍的规律。然而,要如何通过「特殊」推导出「一般」呢?举个例子,假设我们观察到的天鹅都是白色的,然后推论所有的天鹅都是白色的;然而存在黑天鹅,证明我们的推论错了。问题在于,我们不可能检验全世界从过去到未来所有天鹅的颜色,我们也就永远无法证明自己的推论百分之一百正确,谁能保证绝对不会存在蓝天鹅、粉天鹅呢?同样的道理,我们要如何证明自然科学中的定律一直有效呢?
我的回答是:不能。归纳法的有效性只能是先验的,无法证明。事实上,哪怕是最成功的科学理论也难免出错,牛顿的力学理论就被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推翻了。波普尔更进一步指出,能够被证明错误的理论才是科学,科学本身就是在猜想与反驳中逐步发展的。如果科学会出错,为什么还要相信科学呢?因为科学是基于已知信息的最合理的解释。比方说,经过无数人、无数次的观察,太阳每次都是从东方升起;如果要预测太阳明天从哪个方向升起,尽管无法完全排除太阳从西方升起的可能性,还是猜测从东方升起更合理。不同科学理论的可信度也是不同的,要看经过了何种程度的检验。科学不是完美的,但仍然是认识自然最有力的工具。
第二个问题:无法观测的事物存在吗?在现代科学理论中,很多事物都是无法直接观测的,比如夸克和引力。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实体,抑或仅仅是科学推论呢?换言之,科学理论是不是描述了客观事实呢?要知道,有些曾在科学中被认为真实存在的事物,比如热素和以太,现在已经被否定了。
我认为科学理论的意义在于解释事实和预测现象。至于理论中提出的事物是否真实存在,如果无法检测,那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科学是有力的工具,但有其适用范围,像形而上学、伦理学等领域就无法用科学处理。那么,有没有将科学实践精神应用到更广泛领域的思想呢?我以为实用主义就是这样的一种思想。
我所理解的实用主义就是注重实际效果。理论的价值在于实践,知识是行动的工具。如果一个理论能解释经验事实,能指导我们行动,能取得好的实际效果,那这就是一个好的理论。如果一个理论对我们的认知和行为没有任何影响,那么这个理论就是虚无的空谈。只有能付诸实行的理论才有价值,也只有实践才能判定理论的真伪。实用主义是简单而有效的思维准则,扫除思想上的含混不明,对现实造成切实的影响。
比如说,实用主义可以用来厘清哲学问题。当处理哲学问题时,从结果出发,搞清楚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争论的要点是什么。像「白马非马」这个问题,公孙龙认为白马有白和马这两种特征,而马的概念不包括颜色,黑马是马却不是白马,所以白马和马是不同的,白马不是马。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或者说根本不是个问题。当我们在日常语言中说「白马是马」时,我们的意思是白马是马的一种;当公孙龙说「白马不是马」时,他的意思是「白马」与「马」这两个词不等价,「白马」是「马」的特例。两者间根本不存在矛盾,只是表述两个不同的意思罢了。再比如说「假如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而没有人在附近听见,它有没有发出声音?」,只要秉持实用主义的观点,问题的答案清楚明白。当一棵树倒下,会碰撞地面产生声波,并在空气中传播,这是一个事实。如果把声音定义为「声波在介质中传播的现象」,那么倒下的树确实发出了声音;如果认为「声波在介质中传播并被人或动物的听觉器官感受到」才叫声音,那不妨说倒下的树没有发出声音。无论采取哪种观点,并没有改变树倒下这一事实,只是采取不同的方式描述罢了,这之间并不存在矛盾。我甚至可以大胆地说,绝大多数的哲学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只是说明了人类语言的模糊与多义。
再比如实用主义在伦理学上的应用。在我看来,并不存在绝对的道德真理。一方面,人是群居动物;另一方面,人是自私的,彼此之间存在冲突。道德的意义就是约束个体的行为,让社群更加和谐稳定。什么样的道德是好的,在于道德造成的实际效果。在不同的文明里,最基本的道德观念是近似的,因为这些道德是最有效的。当社会结构演化时,道德也应该随之演化。
实用主义在宗教、政治、生活等方方面面都有实际的应用,这里就不一一探讨了。万变不离其宗,总之就是注重事实,注重结果。有了清楚的目的地才能去选择道路,否则注定南辕北辙。
综上所述,科学与实用主义就是我最根本的信仰、最基础的思维宗旨。这两者本质上是相通的,都源自于经验主义。能用科学解决的,我就相信科学;不能用科学解决的,就用实用主义来处理。我的基本思想都能以此推演出来,这就是对我的思想原则最好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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