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暖和。有时赶上天气好,耀眼的阳光简直让人以为夏天到了。
瘟疫在人间肆虐,却没有对自然造成任何伤害。正相反地,由于工厂停工,污染减少,大自然变得更干净、更美丽了。原本被雾霾遮掩的远山秀出了雄壮的身姿,浑浊的河水重新变得清澈透亮,郊区甚至可以见到越来越多出来活动的野生动物。这不禁使我思考,或许人类才是自然中的病毒,这疾病是大自然整治人类的抗体。
面对自然的美好,我却只能老实地待在家里。当初读海外疫区网友的隔离日记时,感觉一切是那么奇怪,那么遥远,如今一样不差地落在了我头上。
我已经不工作了,每天闲在家里。雯雯是护士,还是要照常去医院上班。我担心她会被传染,总是提心吊胆。好在她所在的医院还没有接纳传染病患。因为担心患者大量涌入、医患交叉感染,医院关闭了部分科室,雯雯所在的外科只收急诊。所以一开始时雯雯的工作反而减少了,一半时间都在待命。医院资源紧张,雯雯每天只能领到两副口罩,为了避免摘口罩,她往往省去了午饭。我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
当初听说隔离时,我还在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放假了。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了,才幡然醒悟自己没那么洒脱。当一个人日夜不出门,只能待在自宅里,只会觉得被囚禁,哪能有放假的心情。
我住在郊区,有一个小花园,已经比其他人幸运太多了。至少我能在自己的花园里散散步,眺望远方的景色。木耳的陪伴也使得禁闭的日子更加好过一些。天气升温后木耳开始换毛,每天给木耳刷毛成了我的必修课。
除此之外,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看新闻了。我整天守在电视前,上厕所时也不忘了在手机上看消息。那时我的心态很有些失常,明明知道全是坏消息,越看越焦虑,可还是忍不住去看。
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看前一天的新增患者人数和死亡人数。传染病的蔓延是指数性增长的,三四天就要翻一倍,这些数字越来越恐怖。禁闭前的感染人数才刚过一千,一周后就到了五千,又过了两三天就突破一万,数字增长之快令我感到头晕目眩。而且医疗系统的检测能力有限,不可能检测每一个人,真实的感染数字必然更庞大。我一直担心,等到患者人数突破医疗系统极限,耗尽了医护人员和医疗器材,得病的人就只能听天由命,那时的死亡人数绝对非常恐怖。
起初人们相信这种病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得,年轻人即使感染也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后来新闻报道中出现越来越多的年轻患者,甚至有儿童感染致死。事实证明,面对冷酷无情的瘟疫,没人有豁免权。歌手、演员、体育明星、政客……各界名人接二连三地患病。曾经鼓吹消极抗疫的政客被传染,一度被送入重症室,真是莫大的讽刺。对我来说,最心痛的就是看到各地医护人员被传染,很多还是人为因素造成的。有些国家医疗物资短缺,医生护士们只能用一次性床单自制口罩和防护服,到后来连床单都用光了。他们就像是没有武器的战士,只能用血肉阻挡枪林弹雨。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我都祈祷雯雯千万不要出事。
这些新闻让人难过,可都是客观事实。另一类新闻几乎没有任何可信度,却有着病态的吸引力,那就是到处肆虐的阴谋论。很早就有人猜测,这种病毒不是自然产物,而是从实验室泄露出来的生化武器。以此为基础的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越传越玄乎,甚至说这种病毒专门针对某些种族。还有人说政府早就知情,却刻意隐瞒。各国、各地区都把责任推脱到别人身上,把自己当成受害者。我很快就对这些狠毒的相互攻讦产生了厌烦。在关乎人类存亡的危急之刻,人类还不忘了勾心斗角,实在太丑恶了。
国家、地区间的资源争夺是这种丑恶更进一步的表现。口罩、手套、防护服、消毒剂这些紧缺资源,每每在运输中被他国扣留。同一国家的不同地区,在购买呼吸机时,居然还要彼此竞争,抬价抢购。还有政客郑重声明,不会出资援助敌对党派所属的地区。我多么希望人类之间能少一些斗争,多一些友爱。
大概一个月后,当我意识到自己几乎陷入抑郁时,我决定停止观看新闻。那时全球的感染人数已经突破百万了,几乎所有国家都有感染者。
不看新闻之后,我发觉自己的时间一下子变多了。
我安下心来当家庭主父,每日三餐都是我来做。非常时期食材有限,家里吃的都是土豆白菜萝卜这些耐保存的蔬菜,还有冷冻肉和各种罐头。我用心琢磨厨艺,努力把有限的材料做出花样来。
我整理家中藏书,其中好多书都没翻过几次。人都是这样,买书时兴致冲冲,预支了读书的成就感,觉得把了不起的书读完了自己肯定也会变得了不起。等到读书时把时间少、工作累当借口,一摞摞的书就在书架上安静地堆积灰尘。隔离时这些书终于派上了用场,我无事可做,耐心地啃下一本本厚书。
就这样,我的心态渐渐平和,作息也规律起来了,重新获得了动力。
我一直想要独立开发一个人工智能项目,苦于没有时间精力去做。这次隔离为我提供了绝佳的机会,我开始跟上班一样,朝九晚五坐在电脑前写代码。深度学习是当下人工智能的热点,我学习开源技术,研究怎么利用深度学习来合成人体图像、声音、分析自然语言等等。
一天晚上,雯雯接了个电话,之后脸色变得很差。我担心地向她询问,她告诉我说她的好朋友被感染了。这位朋友是雯雯在护士学校的同学,两人关系非常好。她在另外一所医院的重症室工作,负责照料感染者,结果不幸被传染。事后医院排查医护人员,发现另外一个护士也被感染了。得知身边的朋友被感染,我和雯雯都很消沉。我鼓起劲头来劝雯雯放心,她的朋友这么年轻,一定没事的。那晚我们很早就休息了,可是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看着身边的雯雯,难以想象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又过了几天,雯雯告诉我医院重症室人手不够,医院决定把外科护士调到重症室。我当时反应很激烈,跟雯雯说不要去,大不了咱们辞职不干了。可是雯雯说,当护士救死扶伤是天经地义的职责,怎么退缩呢。如果因为这事辞职,她将来的护士生涯也就到此为止,再也干不成了。
我劝她不干就不干了,怎么也不能把命搭上。
她说医院里设施齐全,护士被传染的几率很小。而且如果医护人员都贪生怕死,谁去救患者呢?到时有病没得治,全社会一起遭殃。
是啊,医护人员就跟战士一样,肩负着责任,可我怎么能让自己最心爱的人去冒这个险呢?我反复劝她,咱们就自私一次,就当一次懦夫,让别人当英雄吧。雯雯眼睛都哭红了,就是不停我劝。我终于明白了,雯雯比我更善良,比我更坚强。
就这样,雯雯去了重症室工作。我提心吊胆的程度提高了十倍,简直是听到她咳嗽一声就要心理崩溃。我反复用概率数字来安慰自己,只要做好防护,雯雯被感染的概率非常小。可我同样知道,人都会犯错,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出问题,雯雯的朋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而且长期暴露在风险中,小概率事件也有很大机会发生。
回想起当时焦虑的状态,还有后来发生的事,我简直无法继续写下去。请原谅我不能细致地描绘当时的情形,因为回忆实在太痛苦了。接下来我只能简略地叙述。
雯雯在重症室工作了一个月,她的辛苦、我的忧虑就不用多说了。不知道该说是晴天霹雳还是命中注定,雯雯发烧了,有了感染的症状。她一开始只有轻症,居家隔离,我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她。她还跟我说不要管她,以免我被传染,可我怎能忍心弃之不顾。而且我们长期生活在一起,恐怕我早已经染上病毒了,这时做什么都晚了。
开始时雯雯的状况还好,只是头痛、发热,中间一度还有些好转。可是一周后她的病情突然加重,剧烈地咳嗽,喘不上气来。我赶忙叫了救护车,把雯雯接走了。因为是传染病,家人不能陪同,我只能在家里干等着。我的心在淌血,就像生活在地狱当中。没过几天我也病发了,也被送进了重症室。我在死亡边缘挣扎了一周,靠着幸运和顽强的生命力挺过来了。当我出院时,我得到通知,雯雯已经去世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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