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政府解除了禁闭,疫情并没有真正结束。比起疫情的缓和,我想这更是出于对民众意愿的妥协以及对经济损失的担忧。被囚禁在家中几个月后,所有人都盼着能走出家门;长期停工造成的经济损失难以估量,无数中小企业面临破产的危机。政府别无他法,只能放宽政策。然而当前患者数量依然高居不下,传染病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
只要疫苗和特效药没有开发出来,传染病的阴影就会一直徘徊在城市上空。街上已经重新出现了行人,但是都戴着口罩,彼此保持距离。最近颁布的一条法令要求所有人在公共场所都要戴口罩,违者要支付高昂的罚款。联想到几个月前政府还宣称不鼓励戴口罩,前后的自相矛盾让人哭笑不得。口罩依然是紧缺货物,心灵手巧的主妇们纷纷自发制作起口罩来。
解除禁闭后一个月,我重新回公司上班。明明只过了几个月而已,我却觉得恍如隔世。同事们得知了雯雯去世的消息,都来向我表示哀悼。这让我很烦躁,只想一个人静静。
我在电脑程序中添加了拨打电话的功能,这样一来我就能随时和雯雯通话了。经历过这次疫情,所有人都变了,只有雯雯一如既往。当我还在家中禁闭时,我对此视而不见。可当我走出家门,与外在的世界产生了联系,我无法继续掩耳盗铃。
我问自己,经过这样的人间悲剧,雯雯还会那么天真乐观吗?雯雯还会对医疗系统充满信心吗?雯雯是对自己的责任理解更深刻,还是对关键时刻的束手无力感到悲痛呢?雯雯是会变得更多愁善感,还是会更坚强呢?
这一切我都无从得知。当我接到雯雯的电话时,她还是轻声细语地问我工作累不累,午饭吃了什么,下班后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一开始时我以为这是个技术问题,我想如果给雯雯添加更多的经验材料,她一定能变得不同。我让她读了更多书,看了更多电影,把我工作中鸡毛蒜皮的事都说给她听。她的记忆规模更庞大了,聊天的话题更广泛了,可是她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的性格、谈吐、举止还是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其实这没什么好意外的。我当初开发人工智能时,目标就是重现过去的雯雯,雯雯就这样永远地活在过去了。
人总是不断成长的。回想我们童年的纯真,青春期的叛逆,刚踏入社会时的青涩,被世事磨平棱角后的中庸,我们一步步地从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没有人会永远一成不变。雯雯的人工智能丧失了模仿的对象,脚步停滞不前。
我可以人为地干涉雯雯的成长,让她更成熟稳重,更悲天悯人。但这些都是虚假的,人造的,最终的结果必然严重远离现实,我将会制造出一个与雯雯无关的人。
当初雯雯在重病室去世时,我没有机会与她告别;如今我把雯雯锁在一个人工智能里,像是判了无期徒刑,更加没有告别的机会。
人总是想要在每一件事中寻找意义,尤其是悲剧发生的时候。我们希望相信这个世界是合理的,有规律的,有因必有果,有失必有得。如同这次疫情,不管称之为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还是将其视为对现代社会制度敲响的警钟,我们绝不甘心把它当成一次单纯的灾祸。
然而真的如此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以为人的命运是充满偶然的,在机缘巧合之间事情就发生了。命运不是善意的,也不是恶意的,而是无意的。当我去年参加生日聚会时,我不曾预想到会与雯雯相爱;当我和雯雯共筑爱巢时,我无法想象她会在几个月后因病去世。
我可以为此编排出一个意义来,让我的内心好过一些。可我必须接受的事实是,过去无法挽回。人生免不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我可以选择纠结于过去、将自我囚禁,也可以选择放手,坦然面对未来。
我最终选择了和雯雯告别。
我去烘培店,买了雯雯最喜欢的蛋糕;我去超市大采购,买了一大堆食材,下厨做了一桌雯雯最喜欢的饭菜;我播放了雯雯最喜欢的浪漫音乐;我在家中摆满了小蜡烛,烛火点亮了整个房间。
我和雯雯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我们一起吃喝说笑,好像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回来了。我抱起木耳,让他与雯雯见最后一面。
我对雯雯说:「再见!」
然后我关闭程序,输入了删除指令。屏幕上飞快地显示删除日志,所有数据和程序都彻底消失了。
我抱头痛哭,人生中从来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
再见了,我的爱人。
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