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在去世前不久写了这本蒙田的评传,他的创作动机很值得玩味。二战时期为了逃避纳粹,身为犹太人的茨威格先是移民英国,后来逃亡到巴西。他在巴西住宅的地下室里找到了蒙田的《随笔集》。他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您是知道有这样一种现象——如果我们先前阅读一位作者的作品,既不觉得特别的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当我们的处境和这位作者完全相同时,我们就会发现他真是一位达观宁静和隐退到自我中的高手与导师。」他又在写给前妻的信中表示:「我现在正作为一种享受读着蒙田的作品,他是又一个(更好的)伊拉斯谟,是一位抚慰人的心灵的杰出人物,写一篇关于蒙田的随笔,对我的诱惑非常大。」
茨威格二十岁时读过蒙田,他坦承自己当时并没有真正理解蒙田的价值。对于年轻的茨威格来说,蒙田随笔的艺术性自然值得欣赏,但是内容远离现代生活,书中道德劝诫太保守,蒙田思想中对自由的捍卫过于理所当然。他写道:「在我们当时的青年一代看来,拥有自己生活的权利,拥有自己思想的权利,并把那些思想毫无顾忌地用口头和书面表达出来的权利,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就像我们用嘴呼吸、我们的心脏跳动一样不言而喻。」如果思想自由是如此的天经地义,蒙田为争取自由所作的斗争「早已成为多余和无关紧要」,蒙田也就仅仅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历史人物了。
在我刚开始随笔创作时,我特意研读过蒙田随笔。老实讲,我和青年茨威格的感想差不多,并不觉得蒙田有多么了不得。蒙田的文笔固然好,他的博学也令人钦佩(蒙田热衷于一边抱怨自己记忆力差,一边对希腊罗马经典著作信手拈来),可是读起来始终有点空洞。蒙田随笔的文不对题、条理不清是出了名的,文章自由散漫,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蒙田又是著名的怀疑主义者,不愿意下论断。所以在蒙田随笔里寻找成体系的思想是徒劳的,看到前后矛盾的观点也不要感到意外。说到底,蒙田并不是一位现代意义的哲学家,甚至不是一位职业作家,他在开篇的《致读者》中就写道:「我一上来就要提醒你,我写这本书纯粹是为了我的家庭和我个人,丝毫没考虑要对你有用,也没想赢得荣誉。」,还有「读者,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你不应该把闲暇浪费在这样一部毫无价值的书上。」我以为读蒙田随笔不必在书中寻找什么金玉良言,权当是在和一个真诚有趣的古人聊天。蒙田随笔最适合的读法是闲时随便翻翻,无论从哪一页读起都行,读上一会儿就可以放下。
然而,这样的一本「闲书」却打动了茨威格。吸引茨威格的不是蒙田谈论荣誉、良心、饮酒、睡眠、姓名、古人习惯、说话浮夸、身体力行、无所事事(蒙田随笔真是一部无所不包的大杂烩)时的具体哪一个观点,而是蒙田所代表的自由主义精神。遭遇过战乱的茨威格终于意识到,自由其实是种奢侈品。茨威格是深爱欧洲人文主义文化传统的知识分子,二战对欧洲的摧残让他感觉到世界秩序崩塌了,他对疯狂血腥的世界感到绝望。蒙田成了茨威格思想上的救命稻草。
茨威格发问:「我怎样保持住我自己的自由?尽管有种种威胁和危险,我怎样在党派的癫狂行为之中坚定不移地保持住自己头脑的清醒?我怎样在这种兽性之中保持住良知中的人性不致错乱?我怎样摆脱那些由国家或者教会、或者政治违背我的意志强加于我的种种专横要求?从相反的角度讲,我怎样坚持在我自己的言论和行动中走得不比最内在的自我更远?我怎样摆脱我自己的仅仅只能看到世界某个角落的小天地?我怎样不去迎合那种受到控制并由外界发号施令的规范?我怎样在面临危险、面临罕见的疯狂和面临他人的利益要被牺牲掉的时候,保持住最属于我自己的心灵、以及保持住只属于我自己的用心血换来的物质?我怎样保持住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健康、自己的思想?我怎样保持住自己的镇定和自己的感情?」
而他在蒙田随笔中找到的答案是:「时代发生的一切对你是无能为力的,只要你不介入。只要你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时代的疯狂也并不是真正的苦难。纵使是你的经历中最不堪回首的经历——表面的种种屈辱、命运的种种打击,也只有当你在这些经历面前变得软弱时,你才会感觉到它们,因为除了你自己,谁会去重视这些经历呢?除了你自己,谁会去在乎这些经历的欢乐和痛苦呢?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提升和降低你的自我。一个内心始终坚定和始终自由的人纵然遇到的是外界最沉重的压力,也容易化解。」「我们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和不会失去的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最内在的自我。」「不要为一切来自外部的、时代的、国家的、政治的强迫行为和义务牺牲自己。因为只有面对一切事和一切人始终保持自己内心自由的人,才会保持住并扩大人世间的自由。」
我能理解蒙田思想为茨威格起到的安慰作用。蒙田是西方少有的具有出世思想的人,他将自我与外部世界分割开了,只为外界奉献出最少的、最不可避免的时间精力,其余都属于自己。他三十八岁就归隐了。在法国宗教战争的疯狂年代,他隐居十年读书写作,生活在精神和物质的双重碉堡里。如果你真的能摆脱俗世,保持住内心的自由,外界如何疯狂又与你和干呢?
我想茨威格大概不熟悉佛家和道家的思想,这两派思想都比蒙田走的更远,更深刻。可是,就算理解了佛道思想,能自救的人也极为有限。我们都是俗人,没有那么超凡脱俗。出世主义可以作为思想上的一剂良药,不时地纠正我们对尘世的执着,可是要贯彻始终就太难了。当纳粹烧毁你的家园,杀害你的亲人,当你颠沛流离,这时候真有人还能保持住内心的「自由祥和」吗?很显然茨威格做不到。在写完《蒙田》手稿后不久,他就和妻子一起自杀了。茨威格自杀的事实让这本书里对内心自由热情澎湃的颂扬变得虚假无力。精神安慰终归只是安慰,治不了病也救不了人。这不是蒙田的过错。说穿了文学就是消遣,像蒙田随笔这样的高级文学也不过就是高级消遣,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去拯救世界。
说句刻薄的话,蒙田能够一生忠于自我,随心所欲地活着,最重要的原因不是他对自由的渴求,而是因为他是个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的贵族大老爷。书中描绘蒙田从小的奢侈生活和娇生惯养让我瞠目结舌。比方说,为了避免强行唤醒孩子损害大脑,蒙田父亲派吹笛子、拉小提琴的艺术家守在蒙田的儿童床前,每天用最轻柔的音乐唤醒蒙田。蒙田写道:「我没有片刻无人伺候」。为了培养儿子的语言能力,蒙田的父亲不惜重金请来多位精通拉丁语的学者,让蒙田成长于拉丁语的环境里,以至于蒙田还不会说法语时就早已掌握了纯正的拉丁语。因为他太有钱了,从没为钱财担忧过,所以他不爱钱财。他懒得管理家产,不知道家中田地里种了什么,没有从头到尾读完过一份契约,最愿意自己「根本不知道拥有多少财产」。毫无疑问,只有真正大富大贵的人才会把管理财产当成烦恼。这样一个富贵闲人,懒得争名逐利,难道是件奇怪的事吗?我并不是要诋毁蒙田的伟大,只是想指出,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同样的幸运。生而为人,谁不爱自由?难道有谁是心甘情愿放弃自由,而不是被外界逼迫的吗?当我们这些普通人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忙碌,这时「保持真我」「追求自由」是不是成了残酷的漂亮话呢?
追求自我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如果只在意自己,换句话说就是自私。蒙田以亲切宽容的态度示人,可他对家人的关爱十分有限。他一辈子和母亲一起住,可是在著作里对她只字未提。茨威格对此写道:「人们对在蒙田的全部著作中只字未提自己的母亲常常倾向于这样一种解释:尽管蒙田非常明智,但他却痴迷于不可救药的贵族的虚荣心——他要掩饰或者隐瞒他有犹太人的血统。」蒙田对妻子也没多少爱意,「他的婚姻不是出于爱情的婚姻,而是一种出于理性考虑的婚姻。」蒙田对孩子漠不关心,甚至承认「他都不太清楚他的孩子中有几个是夭折的」。太自我的人也会缺少责任心。蒙田担任波尔多市长时爆发鼠疫,他没有尽到市长的责任,自己狼狈出逃,把城市丢下不管。「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本性中,对蒙田来说,他自己的健康始终是最重要的。」
蒙田不是深刻的哲学家,不是英雄,不是道德楷模,他也从未假扮成这些伟大人物;他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自由的普通人,恰巧有一支生花妙笔,为自己留下了一幅生动的自画像。茨威格在这本传记里投射了过多的自我感受,把蒙田捧成「人世间一切自由思想的守护神」,蒙田自己读到都会尴尬吧。如果你对蒙田感兴趣,请直接去读蒙田随笔吧,那里有你想知道的关于蒙田的一切,先读了这本传记再去读蒙田随笔反而会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如果你对茨威格感兴趣,这本书则非常有价值,真实反映了茨威格人生末期的心理状态。正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为他人作传其实也是在写自传。
(译文摘自舒昌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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