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主要内容

怎样避免翻译腔:读余光中的《翻译乃大道》

 

《翻译乃大道》收录了余光中二十余篇散文,如标题所示,主要谈翻译。

文学不分国界,世界文学经典是人类共同的文化瑰宝,可是常人难以精通多门外语,欣赏外国文学主要依靠翻译。我从小喜欢外国文学,非常敬佩翻译家。长大后却发现,原来翻译工作待遇很差,文学翻译尤其廉价。这一现象的一大成因恐怕是误把翻译当成单纯的技术活,低估了翻译家的辛苦。

一名优秀的翻译家,既是学者,也是作者。

要读懂原文,不能只靠一本词典,还要理解原文的语境和典故。书中提到,赫胥黎的名作《Brave New World》,不识典故的人会错译成《勇敢的新世界》;其实这个标题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名句,此处Brave应该译成「美好的」而非「勇敢的」。国内有过出名的误译事件,把蒋介石译成「常凯申」,闹出了大笑话。没有足够学识,搞翻译是误人子弟。

翻译是再创作。懂得原文意思了,还要恰当地用另外一种语言表达出来。书中讲到诗歌翻译,不同语言中有不同的语法和韵律,不可能完全还原,译者要自己推敲斟酌,几乎是重写。即便是散文,同样要句斟字酌,挑选合适的词汇,调整句式与顺序。否则照搬原文,写出来就是生硬的翻译腔。所以一个好翻译,一定也是个好作者。

书中半数文章都谈到「中文西化」,也就是翻译腔的问题。这些对于汉语的思考,超出了翻译的范畴,实质上是探讨如何写好中文。

众所周知,现代白话文乃是五四运动之后才普及的,距今不过百年。这样短的历史,作为语言只好算作新生儿。由于文言文与白话文的隔阂,古代文学经典难以直接消化。韩柳欧苏的文章,我们可以学习立意与布局,具体的遣词造句则无法直接借用。在西盛东衰的大背景下,白话文的不足,往往靠模仿西方外文来填补。西化中文有利有弊,确实有人能活用西式句法写出磅礴雄浑的文章来。可惜更多人是邯郸学步,人家的优点没学到,反倒学了一身毛病。书中列举了十多种毛病,大致可以分为滥用虚字、迂回抽象、硬套欧式语法这三类,接下来简要摘述。

滥用虚字

所谓虚字是指介词、连词、助词、感叹词,如「关于」「的」「地」。适度使用虚字可以调节文字,充当文章的润滑剂,用滥了则会造成淤塞。

书中举例:

他讲了许多关于老李的往事。

这里「关于」根本没用,不如干脆说成:

他讲了许多老李的往事。

再比如「的」字,现代中文里「的」包办了各种作用,如形容词(美丽的,有趣的),判断词(对的,好的),从属词(他的,我的),形容子句(警察抓走的那个人,他送你的礼物),表示身份(当兵的,教书的,做妈妈的)。一个字有这么多用法,一不小心就会滥用,「的的」不休。

书中举例:

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朱自清《荷塘月色》)

不如改成:

杨柳弯弯,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

另外一个例子:

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的少女时代已无从想象了……我们的姐妹,正如我们,到了一个多变幻的歧途。最使我们怀想的是我们那些年轻的美丽的姑姑……停止了我们的想象吧。关于我那些姑姑我的记忆是非常简单的。(何其芳《哀歌》)

这段文字里滥用「的」简直可怕。

同理还有副词「地」:

他苦心孤诣地想出一套好办法来。
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
大家苦中作乐地竟然大唱起民谣。
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还是去赴了约。

这些「地」都可以去掉,换成逗号。

虚字用多了使得文法纠缠,绕着圈子说话,比如下面这段:

对自己的才能作了无益的消耗……诗人在敌人的占领的区域过着灾难的岁月。他吞咽着沉哀地过着日子,怀念着战斗的祖国。(艾青《戴望舒诗选》序言)

「对自己的才能作了无益的消耗」不如写成「浪费自己的才能」;「敌人的占领的区域」就是「沦陷区」;「吞咽着沉哀地过着日子」语法绕来绕去,简直不通。

迂回抽象

书中提到弱动词,是把简单直接的动词分解成「万能动词+抽象名词」。比如:

昨晚的听众对访问教授作出了十分热烈的反应。
我们对国际贸易的问题已经进行了研究。

「作出」「进行」就是万能动词。「作出了十分热烈的反应」不如写成「反应十分热烈」;「已经进行了研究」不如写成「已经研究过了」。

这种「化简为繁、化动为静、化具体为抽象、化直接为迂回」可以说是「名词成灾」,把动词架空了,全变成抽象名词。比如:

具有很高的知名度。
这本传记的可读性颇高。
这是难度很高的技巧。
他不愧为热情型的人。

「很有名」偏偏说成「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可读性颇高」不如干脆说成「很好看」;「难度很高的」明明就是「很难」;「热情型的人」其实就是「热情的人」。

还有抽象过度的「某某主义」:

富于爱国主义的精神。

其实只要说「富于爱国精神」就够了。

硬套欧式语法

中文不分单复数,没有时态语态变化,词性自由变化;如果硬套欧洲语言的文法,就会伤害中文的灵活性。

比如:

同胞们、师生们、顾客们、观众们、球员们

这些「们」都很累赘。

再比如动词语态,硬写成被动式:

我不会被你这句话吓倒。
他被怀疑偷东西。
他这意见不被人们接受。

这些都可以改写成主动语气。被动语气一来不够自然,二来中文动词没有变形,反复用「被」字来表示被动语态,导致文字千篇一律。

中文可以省略代词,比如:

你这件新衣真漂亮,我真喜欢(它)。
他这三项建议很有道理,我们不妨考虑(它们)。
花莲是台湾东部的小城,(它)以海景壮美闻名。
舅舅的双手已经丧失了(它们的)一部分的灵活性了。

这几句话括号中的代词都应该省略。

还有一些英文中的惯用说法,比如「……之一」「在一定程度上」:

李白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这是他所以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一定的程度上,我愿意支持你的流行歌曲净化运动。
陈先生在针灸的医术上有一定的贡献。

这些说法看似精确,其实平添繁复。先说「最伟大」,再说「之一」,还不如直接说「伟大」。「一定程度上」,也说不清倒底多大程度。这种套话不如少用。

英文中多有从句,如果硬套在中文里,就会轻重不均,句子臃肿:

献身于革命的壮烈大业的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是一种浪漫的最多只能维持三四年的迷恋。
当许先生回到家里看见那枝手枪仍然放在他同事送给他的那糖盒子里的时候,他放了心。
我决不原谅任何事先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擅自引述我的话的人。

这几句不如写成:

他献身于革命的壮烈大业,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是一种浪漫的迷恋,最多只能维持三四年。
许先生回到家中,看见那枝手枪仍然放在他同事送他的那糖盒子里,就放了心。
任何人事先没有得到我同意就擅自引述我的话,我决不原谅。

对比改写后的句子,不难看出原来的句子有多冗长。一看见「当……的时候」「什么什么的某某」,就要小心了,不要搞出不伦不类的从句来。


除了翻译理论与实践,以及中文西化问题,书中还写到了翻译甘苦、翻译教学、比较文学等等。不过还是谈中文西化的那些文章最实用。书中指出的许多毛病,我自己就常犯,看得一头冷汗,实在惭愧。如果有人想要提高中文写作能力,应该仔细读读这本书,看看自己有哪些文字病该纠正。

评论

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

读冰临神下的《死人经》

武侠小说衰落已久,老一辈武侠名家「金古梁温黄」中四位已经作古,硕果仅存的温瑞安也好多年没出过新书了。名噪一时的「大陆新武侠」同样归于平淡,成了明日黄花。在一片萧条的环境下,每当在网上聊起武侠,我总能看到有人提起《死人经》,称赞其为近年来罕有的武侠佳作。我起了好奇心,花大概一周的时间读完了《死人经》的第一卷《杀手少年》,聊聊想法。 这本书开头部分写的一般,主角惨遭灭门报仇雪恨这种故事实在太老套了。而且文字很平淡,人物对话写的尤其不好。写对话很考验作者的笔力,说什么话、怎么说话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之一。《死人经》里人物讲话差不多都是一个调调,而且偏书面语,给人感觉有点不自然。戏剧性强烈的地方、角色们互撂狠话时还成,日常对话就有些别扭。 很快地,这本书出色的情节就挽回文字上的那些小缺点了。主角被强盗掳走、卖到仇家金鹏堡里当奴隶,这时好戏才正式上演。主角在石堡里命悬一线,时刻处于危机之中,又处心积虑报仇,这段无论情节、风格、手法,明显是借鉴古龙的《白玉老虎》,专门培养杀手的金鹏堡几乎就是唐门的翻版。如同《白玉老虎》一样,《死人经》成功地渲染出压抑紧张的氛围,让读者时刻为着主角的将来提心吊胆。复仇故事讲究先抑后扬,主角前期越惨,后期复仇才越痛快。主角每天扛死尸,受虐待,自身无比弱小,处在石堡最底层,在绝望中拼命挣扎。主角陷害遥奴走火入魔、暗杀认识自己真实身份的杀手,随后被雪娘挟持,被设下三年内走火入魔的死亡期限,这一系列情节环环相扣,悬念迭起,写的特别好。读到这里,很惊讶于作者情节编排的老练,逐日连载的网络小说能维持这样稳定的质量真的很难得。雪娘教主角武功,让他和石堡千金上官如比武,这段明显是化用自《鹿鼎记》。主角落悬崖、奇遇大鹏鸟获得武功秘籍这段勉强算是俗而有力吧,武侠小说的主人公总是难逃落悬崖的命运。之后盗宝这段把之前的种种戏剧冲突一起引爆,处理的干净利落。 主角当上杀手学徒之后,故事陡然一变。虽说主角仍处在危机之中,却由被动转向主动。之前是受命运摆布,想放弃复仇也逃不掉,这时却开始主动出击了。主角从当初只有一腔愤恨的少年彻底转变成了冷静、聪明、阴狠毒辣的杀手。杀手学徒乱战这段写的很好,一群十余岁的少年间的血腥杀戮让人想到了《蝇王》。同时荷女这个角色开始登上前台,从配角变为两大女主角之一。荷女冷静沉着,办事滴水不漏,对主角衷心耿耿,几乎就是主角的女版化身。两人合练死人经

黑暗的宇宙:读刘慈欣的《三体全集》

第一次读《三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三体》在科幻圈子里已经非常出名了,不过还没有进入大众视野。我读完第一本后印象一般,就没继续读下去。转眼十年过去,《三体》的影响力持续提升,俨然成为新世纪头二十年里最成功的中文通俗小说。不仅国内互联网总提到《三体》,身边的外国朋友中也不乏《三体》书迷,搞得没读完全书的我似乎成了异类。为了搞懂「黑暗森林」「降维打击」,我终于花了一个星期,把三部曲从头到尾看完了。 三体 简单来说,三体系列讲的是地球与外星之间的星际战争。这题材算得上复古,《三体》的内容与风格都让人联想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经典科幻小说。 书中的外星人来自太阳系四光年之外的三体世界,这里有三个「太阳」。三个天体在万有引力作用下的运动规律是著名的三体问题,也正是这套书标题的由来。现在已知三体问题是无法精确求解的,三个太阳的运行轨迹没有规律,这给三体人所在的行星造成极其严酷的生存环境。过于靠近或过于远离太阳都是致命的,三体文明被毁灭了无数次,还有彻底坠入太阳的潜在危险。小说中借由电子游戏的形式,模拟了三体文明反复诞生与毁灭的过程。虽然听上去很复杂,其实不过是在说:外星人处于水深火热中,有强烈的移民外星的意愿。把三体问题换成其它危机,比如太阳衰败,这个故事同样成立。直到有一天,三体星接收到了地球发来的信号,发现地球是宜居星球,决定侵略地球。 考虑到三体人处于生死存亡之际,而且拥有远超地球文明的太空科技,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主动寻找移民星球,而是被动地监听信号。能不能收到外星信号纯属偶然,而且按照书中的宇宙观,这信号很可能具有欺骗性,回复信号要冒非常大的风险。太阳系是距离三体世界最近的恒星系统,没理由不主动勘测。对比一下,离太阳系最近的半人马座阿尔发星,也就是小说中三体世界的原型,已经在科幻作品中被觊觎无数次了,三体人没理由从未关心过自己的邻居。 以三体人的科技水平,需要450年才能抵达地球。经过漫长的450年,没准到时候地球科技已经超过三体人了。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三体人制造了「智子」来封锁地球科技发展。 智子是小说第一部中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科幻设定,也为后来两部埋下伏笔。智子是一颗高维空间的质子,在二维空间展开后雕刻成智能计算机。按照书中的说法,从高维降到低维会「变大」(不妨想象一瓶墨水,变成二维——涂在纸上——会拥有庞大的面积)。一颗质子从九维降到二维,其面积足以包覆整

破碎迷幻的天才之作:读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

  提起外国文学,国内读者比较熟悉的主要是英法德美俄这些大国,还有邻近的日本。其它国家也不乏璀璨名著,只是很少受人关注。比如这本《佩德罗·巴拉莫》是墨西哥最著名的现代小说,可在国内恐怕没几个人听说过。我对墨西哥文化了解极少,要不是听说博尔赫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此书极度推崇,大概率也会错过这本书。 在《私人藏书:序言集》里,博尔赫斯称「《佩德罗·巴拉莫》是西班牙语各国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也是所有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而马尔克斯更夸张,在《对胡安·鲁尔福的简短追忆》中他写道:「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所以我是抱着非常高的期待来读这本书的。读完确实感觉不同凡响,堪称天才之作。 《佩德罗·巴拉莫》非常短,还不到十万字,份量却特别足,第一次读根本消化不过来。我想很多读者读完这本书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从头再读一遍。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很普通,主要讲一个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地主,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搞得民不聊生,村民死的死逃的逃,最后整个村庄衰败成一座死城。只要了解过一点儿拉美历史或小说,对这类暴权故事不会感到陌生。《佩德罗·巴拉莫》的出色之处不在于故事情节,而在于极具开创性的写作手法。 一般来说,一部小说会有统一的叙事视角,比如第一人称、第三人称,随之会有一个或数个推进叙事的线索人物。虽然倒叙、插叙的手法很常见,但绝大多数小说还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来叙述的。而这本书将叙事视角、人物、时间、空间完全打乱了,感觉像是电影中的蒙太奇。 在小说一开始,「我」接受母亲的临终嘱托,回到家乡科马拉去寻找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佩德罗·巴拉莫。可是读着读着,内容突然跳到一个男孩子身上,他正在想念着一个叫苏萨娜的女孩。再读几页我们会发现,这个男孩就是童年时代的佩德罗·巴拉莫。接下来笔锋一转,重新回到「我」这边,「我」在和借宿人家的房东爱杜薇海斯太太聊天,她滔滔不绝、颠三倒四地讲述着陈年往事,小说内容又变成了由她来叙述。整本书都是这样写成的,每隔几页就变成了一段貌似毫不相干的内容,仔细琢磨一下又相互关联。而且这本书不分章节,也不标注叙事者是谁,读的时候一定要全神贯注,否则一不小心就搞糊涂了。随着对人物和事件的熟悉,越读到后面故事会越清晰,慢慢理清人物关系和时空顺序,但是第一次读难免会错过或是混淆一些细节,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