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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一)

 

晚上起了雾。我在山间窄路上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只能看清前面十来米。冬天山里总有雾,这让我想起了当年住在这里的日子,既惬意,又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我盘算着见到卡特琳时要说什么。一般人会说「请节哀」,可这种客气话在我们之间显得有些不自然。如果莱昂纳尔还在,他肯定会想出什么玩笑话,可我始终学不会他那种古怪的幽默感。每次到我家里来,他都会把房间的摆设搞乱,把小饰品藏起来。我听卡特琳讲,有一次他们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是个很严肃保守的女人,莱昂纳尔故意跟她说:「我之前听人家说你很丑,其实不丑嘛!」搞得人家很尴尬。他开玩笑时一本正经,我当初法语不好,经常搞不懂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没成想真见到卡特琳,她的状态很放松,乍一眼根本看不出悲伤来。她正在邻居家里整理莱昂纳尔的照片。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家里的供热系统坏掉了,在寒冷的一月根本没法住。幸好她的邻居尚塔尔借给她一间房间住。尚塔尔是位画家,平时把一楼当作画室,周末时还会有学生来这里上课。正如多数艺术家的工作室一样,这里很凌乱,画册、草稿、画笔随意四处堆放,墙上、桌上都溅着颜料。

我刚一进屋,就看见一幅莱昂纳尔的照片挂在对面墙上。照片中的莱昂纳尔大概四十岁出头,看上去颇英俊,穿着一件蓝灰色的运动夹克,面带狡黠的微笑。我没见过他这么年轻的样子,这夹克我却再熟悉不过了。莱昂纳尔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总穿着这样的旧夹克。

卡特琳告诉我她很喜欢这张照片,尤其是他的表情,好像是在嘲弄人,正符合他的顽童风格。我也说这张照片好极了。

桌上摆着好几摞相册,我很有些好奇,不过没时间细看。卡特琳穿上外套,跟尚塔尔道别,我们就出门了。临走时尚塔尔嘱咐她别回来太晚,她笑着说尚塔尔简直像她妈妈一样。

去饭店的路上,车上电台播着八十年代的迪斯科音乐,卡特琳跟着一起大声唱,逗得我哈哈大笑。

饭店位于卡特琳家附近的小镇,开车一刻钟就到了。我们抵达时店里已经坐满了人,人声嘈杂,更凸显了这间店里温暖热闹的小镇氛围。卡特琳在这块地方度过了将近大半生,走到哪里都能遇见熟人,她告诉我坐在角落的一个小伙子过去是她的学生。而我从成年后就一直四处闯荡,十多年没回过老家,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小时候的老师了。

当我们喝了开胃酒,卡特琳终于谈起莱昂纳尔来了。她告诉我,殡仪馆的化妆师给莱昂纳尔化好了妆,比去世时的样子好看多了;不过鼻子歪掉了,恰好歪向了左边,直到最后莱昂纳尔还是个坚定的左派。说到这儿我们都笑了。她笑着笑着突然开始啜泣,用手掩着脸,哭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缓和下来。她说不好意思,最近动不动就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安慰她,却找不出适当的话来。

莱昂纳尔的去世太突然了。一周前的跨年夜,我请卡特琳到家里吃晚饭,聊天的焦点当然是莱昂纳尔。她告诉我莱昂纳尔接受化疗后身体虚弱,但是医生表示很乐观。我们一起为莱昂纳尔的健康干杯,还不知道那时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元旦那天我很晚才起床,打开手机发现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尚塔尔打给我的。我纳闷出了什么事,跟尚塔尔通话后得知莱昂纳尔已经去世了。我匆忙赶去见卡特琳,她整个人已经垮掉了,连话都说不出。她家里亲人住得远,都在赶过来的路上,估计最早也要晚上才能抵达。接下来的事情很多,要照顾卡特琳,陪她去医院办各种手续,我和尚塔尔忙了一下午,直到莱昂纳尔和卡特琳的子女们赶到后我才回家。

当晚我一夜没有合眼。我不明白莱昂纳尔的病况怎么恶化得这么快。当初谈到他的病,他总是很乐观的样子,每次问他都只有好消息。他总是告诉我,医生认为病情控制得不错。当他的状况明显变差了,连着半个月出不了房门,他也只说这是治疗的副作用。他扮演得这样好,以至于真的把我骗过了。毕竟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癌症也不等于宣判死刑,难道不是吗?最后半年里他的病情极转直下时,我也没想过他就要去世了。

直到他去世后,我才明白这不是单纯的乐观,而是他太骄傲。他无法忍受被当成可怜的患者,不愿接受周围人同情的目光。在他住院的最后几个月,他只让卡特琳陪护,其他人谁也不见,连他的子女都被拒之门外;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衰弱的样子。他进了隔离病房之后,连卡特琳也见不到他。他在电话里跟卡特琳说自己好些了,能自己下床上厕所了。后来卡特琳问了护士,才知道自从进了隔离病房,莱昂纳尔从来就没下过床。

假使我当初知道真相,又如何忍心拆穿他呢?我最后一次探望他时,他还没住院,正在居家养病。我买了他爱吃的牡蛎和贻贝,他见到我很高兴,说能大饱口福了。他那时已经瘦多了,憔悴到让我吃了一惊,可他还是强撑着说说笑笑,我也扮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我看出他累了,坐了不一会儿就走了。我隐约觉得恐怕情况不妙,心中涌起一阵悲凉,谁知那竟然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离他去世已经过了一星期,现在我终于敢和卡特琳讨论这个问题。卡特琳觉得这是因为莱昂纳尔想保护身边的人。他掩盖病情,拒绝探访,很多朋友甚至没见到他生病的样子。他内心里可能早就准备好面对死亡了,只想干干脆脆地离开,不愿意在病院里强熬着,既折磨自己也折磨爱他的人。

评论

  1. 或許不是一種驕傲,而是一種不讓親近的人擔心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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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这里很少有人来,隔了两个月才注意到红哥的留言,不好意思了。感谢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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