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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尔(二)

 

吃完晚饭,我送卡特琳回家。尚塔尔习惯早睡,已经休息了。卡特琳泡了一壶草药茶。我一边喝茶,一边翻看桌上的相册,好多照片都是第一次见到。

十年前我刚认识莱昂纳尔时,他已经年过五十了。人们都说他长得像英国人。你要问我英国人和法国人在长相上有什么区别,我实在说不出来。可是看到莱昂纳尔,就是会觉得他像英国人。相册里有他年轻时的照片,留着嬉皮士的长头发和大胡子,足以冒充披头士的成员。

话说起来,我在法国认识的朋友几乎都比我年纪大。也许是因为法国的生活环境比中国轻松,这边的年轻人总让我觉得欠成熟。我到法国留学时已经二十好几,虽然依旧算是学生,然而已经有了人生的规划和责任感。可我身边的法国同学都只知道玩乐,沉迷于派对和电玩,好似青春期的做派。

刚到法国时我的法语很糟糕,学业压力大,生活中的琐事也不少。在法国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在这里办事情有多麻烦,拖沓低效,一堆繁文缛节。租房、办水电网络、申请住房补贴,都是麻烦事。幸亏当地援助外国人的公益组织帮了我不少忙,我就是在那里认识莱昂纳尔和卡特琳的。他们先是成了我的房东,后来又成了我的好朋友。

莱昂纳尔是火车司机,他的妻子卡特琳是位教师。这两个人情投意合,是对模范夫妻。他们俩的性格、思维方式、人生哲学都彼此一致。

他们俩相遇时,彼此都是中年离异。他们是在公益组织里认识的,一开始纯粹是工作上的往来。后来交往越来越密切,工作的事谈的越来越少,最后成了情侣。

中年人的恋爱不像年轻人那样激情澎湃,却有一种成熟的浪漫。我听卡特琳讲过他们当年的故事,莱昂纳尔开火车跑遍了法国,卡特琳有时会一路陪他,抵达终点站后他们会一起去爵士乐酒吧。

在认识莱昂纳尔之前我不怎么喜欢爵士乐,总觉得听起来太单调。可是每次到他家里,都在放爵士乐,我也就慢慢听习惯了。音乐往往是和生活记忆联系起来的。对于莱昂纳尔来说,爵士乐就是开了一天火车后,在陌生城市的酒吧里度过的浪漫夜晚;对我而言爵士乐则是在他们家做客时的饮酒作乐、畅所欲言。

他们两夫妻比年纪我大得多,我们却像平辈一样相处,我不把他们当成过时的老人,他们也不倚老卖老给我灌输什么人生大道理。顺便一提,我最怕长辈说「我这是为了你好」,然后大言不惭地对我的生活指手划脚。一个人变得好为人师,正是开始老朽的征兆。

我们经常一起聊天,有时一聊就聊到凌晨。我们谈旅游,谈烹饪,谈电影,谈文学,不过到最后最激烈的讨论一定是关于政治。莱昂纳尔是个典型的左派,他抨击政府专制,抨击资本主义,抨击社会不平等,抨击环境污染,什么都看不惯。我讨厌给自己贴标签,但如果非要定性,我的观点是偏左的,毕竟从小对共产主义耳濡目染。莱昂纳尔所说的话我大多数都同意,可我却忍不住要反驳他,在一些小细节上跟他针锋相对。

我想这是因为,我不想当一个不开心的人,而一个诚实的愤世嫉俗的人很难开心。全球的政治环境越来越偏右,如果你真的觉得政府里都是混蛋,媒体都被资本把持,世界越来越糟,你怎么能活得开心呢?我有时会觉得,他已经对社会彻底丧失信心了。幸好他没见到俄国入侵乌克兰,否则只会对人性更加失望。

我不否认他对社会的指责是有道理的。这个世界有许多糟糕到让人心痛的地方,只有盲目无知的人才会对此视而不见。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在他的世界观里,世界「应该」是理想中的样子,人生成了一场善与恶的斗争,不能消灭恶就意味着失败。而我认为,世界从来不是完美的,也不可能消灭所有恶,做人要接受现实。

同样属于左派,莱昂纳尔是个斗士,卡特琳则立足于人文主义。她热爱艺术,经常和我讨论文学,为我指点法语的美。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读完了《追忆似水年华》的人,并且读了两遍。她强调人性的价值,信仰自由、平等、博爱,是个典型的老派法国人。

我们之间关于新冠疫苗的争论,充分显示了思维方式的区别。他们俩都反对新冠疫苗,直到莱昂纳尔住院后才不得已打了疫苗。反疫苗的人分成许多种,有些是担心副作用,有些是单纯地反科学,他们则是政治性反疫苗。他们认为政府用推行健康码的方式,半强制地推广疫苗,属于侵犯自由;医药公司从疫苗中获取暴利,是资本主义的丑恶行径。有意思的是,他们还会嘲笑那些相信疫苗阴谋论的人。

我持有一贯的实用主义观点,完全忽略了政治问题。我认为,他们俩都是上年纪的人,莱昂纳尔又有慢性病,属于高危人群。两害相较取其轻,即便有潜在副作用的风险,还是应该打疫苗以防万一。医药专利的利弊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医药公司是获利了,可是如果没有金钱的回报,就没有公司会投入高额成本去研发疫苗。最关键的是,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没打疫苗就是没打疫苗。病毒是不讲政治的,如果他们没有疫苗的保护,感染病毒进了重症室,与反科学、阴谋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卡特琳坚持认为这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她觉得只要动机不同,即使是同样的行为,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如果否定这一点,对她来说就等同于否定了人的自由意志,贬损了人性的价值。

我们每次辩论到深夜,谁也说服不了谁。君子和而不同,最后一杯红酒下肚,大家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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