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七月,到了举办莱昂纳尔纪念派对的日子。卡特琳告诉我她邀请了一百多人,让我吃了一惊,也产生了些顾虑。法国疫情有所缓和,政府也早就放宽了限制,聚会并不违反明文规定,但毕竟有健康风险。可是我也明白,卡特琳需要一个仪式来为悲伤画上句号,她不可能为了疫情而一直等下去。一年,两年,三年……持续不断的疫情已经让所有人失去耐心了,谁也不知道疫情何时能真正结束。莱昂纳尔生命中的最后几年被疾病和疫情耗掉了,卡特琳不能也不愿意继续等待了。
早上十点多,我去卡特琳家帮忙准备派对。抵达时已经有十多个人在忙前忙后:卡特琳家对面的小溪边上正在搭建一座小型的临时舞台,想必是为了派对上的表演;不远处摆放了阳伞和几张桌子,用作吧台;再向前有一大片空地,一帮人正在搭凉棚、摆桌椅,这里是今晚聚餐的地方。准备一百多人的聚会不是件容易事,卡特琳东奔西跑安排指挥,一刻也不得闲。我先帮着搭凉棚,后来去搬酒水和瓶瓶罐罐。
一辆小货车运来两头羊和烧烤机。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烤全羊,很有新鲜感。两头羊绑在一起串在机器上,在链条带动下缓慢旋转。羊肉肥油滴落在烤盘里,烹饪师傅用裹了布的长杆沾起肥油,再涂抹到羊肉身上。两头羊加起来有九十多斤,据师傅说至少要烤六七个小时。
到下午一点时,场地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我们坐下来吃了顿便餐。饭桌上卡特琳神采飞扬,讲了好几个笑话,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之后我回家休息了一下,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六点多重回卡特琳家。还没到她家,在路上就能听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场上有五六十人,随后还有更多人陆续赶来。这些人多数是莱昂纳尔的亲戚和他从前的同事,我只与少数几位有过一面之缘,其余的都不认识。这里向来清净,恐怕是头一次聚了这么多人。不少人带了孩子和宠物来,场面也就更闹腾了。我跟旧相识挨个寒暄,后来听到演出开始,就在舞台前坐下了。
这舞台虽然不大,但是音响灯光像模像样,一点不含糊。上台表演的是位老艺人,她抱着手风琴,个子不高,声音却很饱满洪亮。她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自奏自唱,表演了好几首法国香颂。我对这些歌不熟悉,场上很多人倒是都能跟着唱。她每唱完一首歌,还要自己讲串场词,说笑话活跃气氛。说来好笑,手风琴和香颂,这两样都符合对法国人的刻板印象。可是在这样的场合,这些怀旧老歌显得恰到好处。
她表演了半个多小时。等她下台后,忽然有人戴着动物头套,从溪流中走出来,登上了舞台,令观众发出讶异的声音。等他摘下不知是马还是鹿的头套,我才想起上午见过他。当时看他样子平常,以为是工作人员,没想到是表演嘉宾。
他跪下身来,从面前的盆子里掏出一坨黏糊糊的东西厚厚一层涂在脸上,看样子似乎是陶泥。他把脸上的陶泥拍匀,然后用手指在眼睛位置挖出两个洞来,又用木片划出一张嘴,再往脸上涂颜料,好像戴了一副面具。随着细节增加,面具显出动物的样子来,看着很像野猪。这时我才明白这是实验派的戏剧表演。他突然把陶泥抹平了,重新揉捏成新的花样,前后变了十来次,一会儿像熊,一会儿像狗,更多的时候也说不出来到底像什么。最夸张的一幕是他把陶泥扣在头上,又铺了一层干草,之后把干草点着了,满头冒烟。我向来不大懂实验艺术,但是这个表演确实很新奇有趣。随后上台的双人音乐组合,相比之下就很普通了。
全部表演结束后,天色已经很暗了,酒菜也一道道摆上桌。烤了一整天的羊肉香气逼人,切成满满几大盆,供宾客自取。酒席热闹非凡,音乐的节奏让人兴奋。虽说国内也有丧事喜办的说法,这个场面还是让我略觉奇特。我知道莱昂纳尔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希望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大家开开心心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取餐时我看到了刚才做戏剧表演的艺人,见他一脸严肃沉默寡言,就没上前搭话。后来在餐桌上他的女友恰好坐在我旁边,她十分键谈,跟我聊了不少。原来他是做雕塑的,是尚塔尔的朋友,某日突发灵感在身体上做雕塑,没想到籍由这个表演出了名,已经在很多地方演出过了。至于主题是什么,诸如灵魂与肉体、自我与外在之间的冲突之类的,还是留给观众自己琢磨比较有意思,表演者自己讲出来反而俗了。
酒足饭饱之后,舞台上又闪烁起五颜六色的灯光。台上挂着宽大的幕布,投影仪在幕布上映出一张张照片。这时已是深夜,我披了件外套还是觉得有点冷。舞台前点起篝火,瞬时温暖不少。人群渐渐靠拢过来,围绕着篝火欣赏照片。伴随着人群、篝火、音乐,看着银幕上的莱昂纳尔飞速地从年轻到年老,恍若人生的走马灯。在卡特琳挑选的每一张照片里,不管年轻还是年老,不管是在自家花园还是异国他乡,莱昂纳尔都在对着镜头笑:有诙谐顽皮的笑,有幸福的微笑,有酒后肆无忌惮的大笑。我从不认为人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一定要找个意义,我想意义就在这晚的篝火、音乐和莱昂纳尔的笑容里吧。
卡特琳整晚忙着陪客人,直到临别时我才跟她说上话。她告诉我,在莱昂纳尔去世后,她潜意识里还是为了他而活着:买衣服时会想莱昂纳尔喜不喜欢这个颜色,做饭时会想莱昂纳尔爱不爱吃;从明天起,她要完全为了自己而活。我们相互拥抱道别,祝愿一切安好。
回家的路上我停下车来,向着卡特琳家眺望。昏暗中篝火闪烁跳动,隐约能听见悠扬的歌声。我静静站了一会儿,重新开动车子,驶向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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