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门罗是当代声誉极高的短篇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布克国际奖、加拿大总督奖、欧·亨利奖……几乎所有能拿的奖都被她拿了个遍。我平时很少读短篇小说,可也不由得好奇起来,想见识一下这位「加拿大的契诃夫」了。
这本《逃离》收录了八个短篇故事,确实与契诃夫的风格有几分相似,故事与文字都平平淡淡。在中学语文课上,老师经常提到「欧·亨利式的结尾」,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短篇小说一定要在结尾有一个出乎意料的反转。我小时候读莫泊桑、爱伦·坡、芥川龙之介,这些短篇大师都是讲故事的高手,结尾的设计更令人叹为观止。我想所有读过《羊脂球》《项链》《失窃的信》《黑猫》《罗生门》《地狱变》的人都不会忘记故事中戏剧性的转折。所以初读契诃夫时,我很惊讶于故事的平淡。《万卡》和《苦恼》这样的短篇,比起小说更像是抒情散文。而雷蒙德·卡佛和爱丽丝·门罗这样的作家就走得更远了,写出来的短篇简直无头无尾,毫无铺垫地开始,莫名其妙突然结束,甚至无法概括倒底讲了什么。现代文学家往往轻视故事,好像专注于讲故事是对小说艺术的贬低,我对此不以为然。作家的艺术主张只是风格差异,没有高低之分,这里就不过多论述了。简而言之,这本《逃离》适合关注人物内心世界的读者,而不太适合想要读精彩故事的人。
故事平淡不代表容易写。事实恰恰相反,这样就更加考验作者的写作技巧了,作者需要在缺少情节支撑的情况下吸引读者读下去。门罗的写作技巧非常高明,与书名同题的第一篇《逃离》就是个精彩的例子。《逃离》的故事很简单,核心内容可以概括为一个女人忍受不了丈夫的坏脾气而离家出走,可是在路上又胆怯了,重新回到丈夫身边。读者不妨先自己设想一下这样的故事要怎样写,常见的套路是什么样的,然后再读门罗的版本。门罗没有直接描写夫妻之间的冲突,而是引入了一个邻居的角色,充当了两者之间的缓冲。女主角向邻居吐露逃离的意愿,邻居后来则是在女主丈夫口中得知这次离家出走失败了。门罗刻意避开了戏剧高潮,把重点放在人物的心理描写上,巧妙地在多个视角中切换,从而制造出悬念。在三个人物的对比中,又凸显出男女之间还有不同阶级间的差异。门罗刻画出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细节,还原了人性的复杂。不过有时技巧用得太满,工笔痕迹强烈,有损艺术效果,比如这篇故事里用羔羊作象征就太直白了些。
我在读书时很少在意作者的性别,但是门罗的小说带有强烈的女性视角,让我无法忽视。书中八个故事都以女性为主角,人物性格、经历都有相似之处,故事主题也大同小异。下面用关键词分别讨论。
敏感:书中角色都非常敏感,生活中微小的刺激都能在她们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让我这个粗枝大叶的男性读者惊叹不已。比方说《机缘》这一篇,女主角独自搭乘火车旅行,车上一个中年男人向她搭话,她不想理他,说了几句话就找借口转身离开了。这样一段小小的情节,女主角的心态经历了多层次的转变。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男人很丑,年纪又老;她不想理睬他,可是出于礼貌、不好意思、或许还有怜悯,不得不回应了几句;随后她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是想勾引她,只是出于寂寞想找人聊聊;她学古典文学,常被人认为古怪孤僻,刻意让自己保持随和友好,不过这次她下定决心不理他;她说要去瞭望车厢,又想到不该告诉他打算去哪儿,还想到瞭望车厢会很冷;她把这次拒绝搭讪当成一次胜利,只是觉得对手太卑微可怜了;对方这样卑微可怜,她却能下定决心,这就更加战果辉煌了;最后她觉得有一点儿不开心了。这种写法对作者的要求很高,如果作者不够敏感、对人物心理的理解不足,肯定无法写出这么多细节。
阶级:书中的女主角们多数属于中下阶级,而且对阶级差异非常敏感。书中人物往往对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不满,认为这种生活虚假做作,于是逃离了固定的生活轨迹,去追求「更真实的生活」,有的沉入下层成了体力劳动者,有的加入了宗教团体。如果说人生就是上学、结婚、生孩子、住郊区的大房子、养狗、浇花,生活的重点就是维持一份中产阶级的体面,那人生也太无聊了。可是逃离这样的生活,又能去哪儿呢?这是个困难的问题,女性的选择就更少了。没有找好方向就出发,比起「逃离」更像是「逃避」。
读书:书中角色出奇地爱读书,几乎每一篇都有读书的情节,读的又都是希腊哲学、莎士比亚、但丁、托尔斯泰这样「高大上」的经典著作。读书这件事被当成了文化品味的象征,也是中产阶级的标签之一。
情欲冲动:在这本书里男性只充当配角,是女性情欲的对象。书中的两性关系很奇怪,八个故事里没有一段真切的爱情,更像是不理智的性冲动。在《机缘》里,女主角只是因为在火车上的一面之缘,就在半年后千里迢迢跑去与男人相会,放弃学业,与他未婚生子;这个男人貌不惊人,只是普通的渔民,而且情感不专一,多次出轨,难以理解女主角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在《激情》里,女主角已经与男朋友谈婚论嫁了,可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突然和并不熟识的男朋友的哥哥一起外出,两人度过暧昧的一晚,之后她就和男朋友分手了,放弃获得中产阶级生活的机会;也许她真的不爱男朋友,两人之间没有激情,她也无法融入中产阶级,可为什么要用这种令人难堪的方式分手呢?在《播弄》里,女主角外出看戏丢了钱包,遇到陌生男人帮忙,跟他回了家,彼此间产生情愫,相约一年后见面;一年后由于阴差阳错,她误以为被拒绝,此后再也没和任何男人发生过感情。这本书简直可以概括为「男人是祸害」。
冷漠:书中女角色轻易地堕入情网,可是对家人却非常冷漠。《逃离》里的女主角与父母断绝往来,转而投向脾气暴躁的男友。《不久》里女主角的母亲年老力衰,跟女儿说如果有一天自己快死了,会想着很快就能再见女儿一面;面对这样深情的告白,女主角却觉得母亲在卖苦情(认为母亲说话时的颤音是「战略性悲怆式的」),没有回应母亲一句话,转身去厨房洗餐具。《沉寂》里女主角成了被抛弃的一方,她的女儿没有一句告别就离家出走了。
暮年与死亡:不知道是因为门罗创作这本书时年事已高,还是她一贯的写作风格,这本书有些暮气沉沉,经常出现年老后回首往事的桥段,每一篇都写到死亡。生老病死本是自然法则,这本书里的写法格外悲凄,衰老总伴着孤独,死亡则让人感到命运无常。
门罗这一派的作家通常不擅长虚构,加上她笔下的故事如此相似,反复论述同样的主题,我很好奇其中有多少自传的成分。在网上查了查她的生活经历,果然与她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很像。这样看来,门罗是像普鲁斯特一样沉迷于往昔的作家,不停地思索、诠释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直到所有简单的事实都蕴含深奥的含义。
门罗是一位技巧出色、风格独特的作家,这本书让我体验了一次奇特陌生的女性视角。从拓展视野、让自己更加多元包容的角度,读这本书是很有意义的。然而说到阅读乐趣,我所得实在有限。我不觉得这些琐碎的婚恋故事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也无法认同书中略显阴暗的世界观。没错,生活有时的确像是一团混沌,令人琢磨不透。可是我总试图把复杂的现象归纳为简单的本质,寻找无常世事中可以确信的逻辑与事实。大道至简,我想给复杂的生活一个清晰明了的解释;门罗则完全相反,把简单平淡的生活变得深不可测。这就是男女有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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