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佩杜萨是位文学史上的异类,我在哈维尔·马里亚斯的《写作人:天才的怪癖与死亡》一书中读到他的生平后,才对这本《豹》起了兴趣。这位意大利亲王身前从来没有以作家自居,直到去世前三年才开始写作,一生中只写了这么一本小说。而且这本书曾遭到两家出版社拒绝,等到他去世一年后才出版。《豹》出版后迅速走红,不仅成了当年的畅销书,由此改编的电影还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可惜兰佩杜萨没能亲眼看到《豹》的成功。
这本书出版于一九五八年,其内容、形式和审美趣味都非常复古,如同十九世纪经典小说的复刻。《豹》以十九世纪中叶意大利统一运动为背景,通过一个西西里贵族家庭的变迁,反映了新兴资产阶级的崛起和传统贵族阶级的衰败。标题「豹」是指这个家族的徽章,事实上也正是兰佩杜萨自家的徽章,男主角堂法布里契奥是以作者的曾祖父为原型的。
贵族衰败是国家现代化的必然结果,是十九世纪经典小说中的常见题材,书中不少桥段都令我感到似曾相识。比如说前半本书中的核心情节,亲王堂法布里契奥为了外甥唐克雷迪的前程,无视自己女儿对表兄的倾心,支持唐克雷迪与暴发户的女儿结婚。没落贵族与暴发户通婚,婚姻成了金钱与地位的交易,这不简直是《高老头》的翻版吗?书中暴发户市长的发言放在《人间喜剧》里毫不违和:
「我不是个不通世故的人,现在来谈谈我的打算。本来用不着提我给女儿的嫁妆,因为她是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没有别的人可以继承我的财产,我的就是她的。不过,让年轻人知道他们立刻可以支配的财产,也合乎情理。婚约中将写明我给女儿塞泰索利封地,有六百四十四萨尔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千零十公顷,都种着谷物,土质是上好的:松软、肥沃;还有基比尔多尔切的一百八十萨尔玛葡萄园和橄榄园。结婚的那天,我将给新郎二十个帆布口袋,每袋装着一万金币。而我自己手里只留一根拐杖。」
书中对贵族生活的描写也让我联想到古典名著。比如说第三章写堂法布里契奥在领地打猎,第六章写贵族舞会,很自然地让我想起了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小说中的相似段落。书中从庄园宅邸、饮食起居到衣装打扮、行为举止,对贵族生活的描述细致入微、面面俱到。若非祖上阔过,实在写不出那些细节。从这点来看,《豹》倒是有点像《红楼梦》了。
比方说亲王家的瓷砖:「女人们缓缓地站起身,她们的裙子前后轻轻摆动,使乳白色底子的瓷砖上逐渐显露出裸露的神话人物来。其中唯有安德洛墨达仍然被还没做完额外祈祷的彼罗内神父的长袍遮掩着,使她有好一阵子望不见飞翔于海浪之上、正赶来搭救她、亲吻她的银色的帕修斯。天花板上画的众神又神气起来。只见云烟氤氲,半人半鱼的海神和林中仙女的行列,在覆盆子和仙客来的簇拥下,从山峦,从海洋,一起拥向变形的孔卡多罗平原,歌颂萨利纳家族的荣耀。他们显得喜气洋洋,竟然对最简单的透视原则弃而不顾。那叱咤风云的神中之王朱庇特,那双眉紧锁的战神,那惹人爱怜的维纳斯,这些高级的神,行走在品位低微的诸神之前,服服帖帖地捧着天蓝色的豹盾。他们明白,在剩下的二十三个半小时内,也就是现在,又可以在府邸里为所欲为了。壁画上的猕猴重又向白鹦鹉做起鬼脸。」
餐桌上的摆设:「那张长长的餐桌上,放着一只有十二个分支的著名枝形镀金烛台,烛光闪闪,把餐桌照得豁亮。这十二个分支的大烛台是迪耶戈的祖父在结束担任驻马德里大使时,西班牙的朝廷赠送的。烛台的高高底座由闪闪发亮的金属做成,上面交错地立着六个力士像和六个女人像,每个像的头顶是一根镀金的银柱,顶端被十二支点燃的蜡烛所环绕。金银匠以娴熟的技艺,诙谐地表现了人物的形象:在重负压顶下,男子们旁若无事、神态自若;而女士们,虽然姿态优雅,神情却疲惫不堪。这是十二个技巧高超的艺术品。」
宴席上的甜点:「朗姆酒冻糕大得吓人,形如城堡,四周有立柱和护墙支撑着。堡墙光洁而平滑,令人无法攀登,四周嵌以红色的樱桃和绿色的阿月浑子做守卫部队;它是透明的、颤悠悠的,匙子令人惊奇地很容易就插了进去。当琥珀色的城堡到了最后一个动手的十六岁的弗朗切斯科·保罗面前时,就只剩下炮击以后的平坡和大堆的废墟了。」
这本书文笔绚烂华丽,每一处描写都不放松,能看出作者的功力精深,没有一点处女作的稚嫩。兰佩杜萨是个书痴,通晓多门外语,博览群书,难怪一出手就不同凡响。不过诚实地说,我赞叹作者的本事,读到后面却也对繁复的文字稍微有些生厌。说到底这也是古典小说的风格,如果你喜欢雨果小说中连篇累牍的描写,这本书肯定会让你满足。写作风格见仁见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我就不多谈了。单从阅读体验来讲,这本书有几处令我不太满意。
这本书的结构比较散漫。全书共八章,前四章以唐克雷迪的婚恋为线索,内容相对连贯。第五章写配角彼罗内神父返乡,此章写西西里贫穷乡村生活,与前几章贵族生活的奢靡形成对比。这章单独来看写得很好,可是全书不过十来万字,这段插曲难免有些结外生枝之感。第六章写一场舞会,像是从一本更长的小说中截取的片段。第七章一下子跳到二十年后,写亲王堂法布里契奥的去世。最后一章又跳了将近三十年,写家族中三位老小姐的晚年。如果《豹》是《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史诗,最后这两章作为后日谈倒是未尝不可。可对于篇幅较短的小说而言,这种设计就有点头重脚轻、不伦不类,好像三个小时长的史诗电影刚播了半小时的开头就突然跳到大结局了。
我对结局不以为然,也是因为没有对人物积累太多的情感。这本书中大部分角色都是扁平的,可以用一句肤浅的话概括,无外乎是野心勃勃的花花公子、一网情深的贵族少女、美貌多金的暴发户女儿等等。唯一有深度的角色是男主角堂法布里契奥,但是作者对他过于偏爱了,既是怀念先人同时也带入了自我,总爱写他如何高大魁梧风度翩翩(甚至莫名其妙地给他写了一场出浴戏),还为他的好色和懦弱找借口,令我无法喜欢这个角色。
这本书自从出版就引起不少争议,有人批评作者反对意大利统一,有人批评其对无产阶级的污蔑。我觉得这本书的政治性并不强,没什么深刻的观点,无非是遗老遗少那套对往昔的留恋,再加上一点虚无主义。其实这本书最突出的主题是对衰老与死亡的恐惧。书中主人公异乎常理的性欲(书中多处露骨地描写他对外甥未婚妻的欲望),正是死亡焦虑的体现。作者经历了家族没落,又年老体衰,写完此书不久后就去世,自然会有对逝去时光的追念和面对人生终点的百感交集。我现在很难欣赏书中的暮气沉沉,也许年老时重读会有不一样的感触吧。
对于这样一本二战后写出来的十九世纪风格小说,我很难评判其文学意义。对比同时期福克纳、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作品还有法国新小说,也许逆潮流而行也是一种特色吧。最后再提一点,意大利建国的历史颇为复杂,作者大概默认意大利读者对此非常熟悉,没有在书中作出详细解释,可对外国读者来说就造成了不少阅读困难。推荐在读这本书之前了解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否则容易一头雾水。
(译文摘自费慧茹、艾敏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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